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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2001年收錄在紅色出版社出版『藍色信件」一書中的一篇短篇,下學期要上存在主義,想起了這篇作品,我們這個年代的創作者,多少都受了存在主義的影響甚深,貼上舊作,與有緣人分享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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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,一直是一匹孤僻的狼,一匹活在邊緣的野狼。

相信我,這個聲明絕不是一種比喻,更不是那種為賦新詞的浪漫哀愁,我真的是一匹狼,一隻全身長著狼毫,並有四條腿兼生一條尾巴的原始動物。

當然,我無法強迫誰去接受這個荒謬的真實,我太瞭解人類簡單的邏輯了!

這個晚上,我從戒備中醒來,一陣涼風自窗沿的細縫,颼颼而入,我不禁打了幾個哆嗦,淡藍色的窗簾因風而擺動,半遮半掩著透明的窗扇,我依稀可以看見窗外的夜空裡,有幾顆寂寥的星星,兀自在黑暗中閃耀著。

我想,我應該已經習慣了,但事實上,我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習慣的究竟是什麼?我僵直地挺臥在柔軟的床席之上,聽著自己的呼吸聲,那是一種很具空間感的律動,我覺得那一波一波的浮沈之間,像極了原始森林的感性對話。

其實,自從活著,無窮盡的鄉愁就一直是我無法褪脫的循環宿命,我無法去改變這個情況,甚至,我連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的理由都找不到,總之,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毫無主觀意志的情況下被飼養著。

窗外的風越吹越強,透明的玻璃逐漸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。

Amy的婚禮上,很多人百般無聊地磕著瓜子,新娘還沒有下來,只看見新郎進進出出地,忙著招呼賓客。

這個新郎,我一點兒都不認識,記憶中我看過他很多次了,但是每次我都無法用我僅存的印象,將他完整地拼湊出來,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,一個人,可以這麼沒有存在感,倒真不容易,我只是不明白,Amy為什麼想到要嫁給他?

當然,我這樣說並不是認為Amy有什麼能力可以去決定自己的婚姻,在這個世界上,是沒有誰可以去決定自己的命運的,我只是奇怪那個宿命的安排者怎麼會把Amy許配給這個,這個新郎。

我利用深呼吸停止這個問題的無限擴散,否則我可能會在這個應該歡樂的場合裡痛哭,這是我無法醫治的原始本性,醫生給我的建議是,專心地呼吸,呼—吸—呼—吸—

窗簾的拉環被風吹得格格作響,我沒有力氣起來關窗,心中很是懊惱,我不解的是,為什麼每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,我假裝出來的手都會變回狼爪的原形,那一片片尖銳的勾爪,鑲嵌在前腿粗細不一的狼毛之下,它們除了行動和攻擊外,什麼多餘的功能都沒有。

我極為沮喪地望著又高又冷的窗子,這個結果,真讓我無力地想要去死,對!這個世界,有太多人想去死了!但是卻沒有人知道想完以後,真正的結果會如何?不少人開始以為,死亡也許只是一個形容詞,因為大家在面對自己內在這股衝動的時候,根本是毫無招架能力的,你無法想不死,但也絕不可能就這麼死去,這就像是一場只讓你參與過程而永遠無法得到結果的的賭局一般。

所以輸贏變得毫不重要,此時此刻,根本不可能有人,還有多餘的力氣去管得到這些事!因為這個遊戲太難玩了,每個人都必須全神貫注,否則可能連玩都不必再玩下去;換句話說,能夠維持賭徒的身份,就已經很不容易了,不會再有人奢侈地去想到輸贏的問題,就算有一天死神真的來了,那也絕對不代表這結果究竟是贏或是輸?!

我僵著,為著就是維持這個賭局,就是這樣簡單。

Amy下來了,她是我所見過,最美麗的新娘,她這套白紗選得不錯,簡單大方的剪裁,完全沒有那種令人暈眩的粉紗蕾絲,看起來有一種現代主義設計的質感,雖然還是有一點故做冷漠的矯情,但總比那種假裝清純的土俗,來得清爽的多。

Amy保持著新娘一貫的笑容,匆匆地經過我的身邊,她似乎沒有看見我,當然,這種場合,是沒有人會跑過去揮手叫人的,因為,你不是主角,充其量,你不過是主角身邊那個反射光芒的氣泡罷了。

妹妹坐在公園裡,認真地吹著早上媽咪在市場裡買的肥皂泡泡,媽咪坐在一旁,心滿意足地看著妹妹做著這些高難度的動作。

「媽咪!吹」妹妹認真地沾了沾肥皂泡泡的吹棒,遞到媽咪的面前。

「媽咪不吹,妹妹吹!」媽咪滿足地摸了摸妹妹的頭。

太陽繽紛的色彩,追著漫天的肥皂泡泡,映在媽咪閃亮的眼底。

一隻蝴蝶,提著兩籃花蜜,嬌媚地踩過葛藤邊的垂垂花樹,她連正眼都不瞧一眼,春天,的確是屬於蝴蝶的季節,再沒有什麼比她還適合扮演這個季節的主角了。

Amy端端地坐在席次裡,我身旁幾個不認識的人,還在不停地針對這個婚禮與酒宴,提出一些尖刻的批評與想法,聽著他們的語氣與口音,讓人以為他們大概打娘胎出來,就是為了吃酒席而活的!我可以確定,他們不是Amy的朋友, Amy沒有那麼無聊的朋友。

菜肴一道一道地上來,可惜,菜色並不像Amy的新娘白紗一般脫俗,我挑了兩口,就感到一陣膩,有時候,我真不明白,這些作菜的大廚們,怎麼可以把這種令人反胃的油膩感,彼此模仿的這麼類似,這又是何等困難的技術呀!

深呼吸,儘管可以使我去除掉一些心理上的雜慮,但對身體上的不適,往往沒有直接的幫助,譬如發冷,我臥在床上,越來越冷,越呼吸越冷,這是醫生沒有告訴我的事,我已經有些承堪不了了。

淡藍色的窗簾,滲出了一滴一滴的水,落在地面上,彈起了一聲聲清脆的掙扎,我發現幾顆星星被水弄濕,熄滅了!

彼得潘坐在窗台上,用夾子鑷起星星的屍體,放進他隨身攜帶的保鮮盒裡,他的眼睛裡有一些沮喪和落寞,他上上下下飛著四處察看,我想他是在檢查窗扉,究竟是出了什麼毛病?

剎那間,我突然覺得彼得潘的背影,看起來非常地愚蠢,他像是個永遠長不大的笨孩子,我不知道他究竟要這麼盲目地飛到什麼時候?我舉起我的尾巴準備輕輕地把他擦掉,彼得潘驚恐地蜷縮在窗簾的摺縫裡,他幾乎是哀嚎著:

「為什麼!?」

「你該長大了!」我冷冷地說。

新郎當著所有人的面,用他濕潤潤的舌尖伸進Amy的嘴裡,蛇般地挑弄著,所有的賓客像瘋了似地鼓掌喝采,我看見Amy的眼角有一絲絲晶瑩的淚滴,新郎很滿足地表演完強姦新娘的把戲後,再用施暴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雙唇,眼底還洩露出一種驕傲的神氣,他以為從此人們將會因此而記得他。

妹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,媽咪很緊張地衝過來,妹妹指著地上的毛毛蟲,生氣地踱著腳,媽咪看到妹妹紅腫的唇邊,有一只毛毛蟲的印記,於是她很心疼地責罵著妹妹,妹妹睜著圓圓的眼睛,委屈地低下頭來,她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?為什麼毛毛蟲要這麼叮她,媽咪也要這麼罵她,但是,她知道,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隻毛毛蟲了。

我蹲在我的被溽之上,毛毛蟲讓我覺得窒息,我閉起眼來,不願再多看下去,我舔著我的前爪,茫然地喘著。

婚禮上,突然停電了,Amy拿著一支蠟燭,緩緩地朝我走來,我很興奮地拱了拱背脊,但是她還是沒有看見我,新郎諾諾地跟在Amy的身後,我心裡很掙扎,究竟自己該不該叫她?但是她就這樣毫無知覺地穿透過了我的身體,連眼都沒眨一下!

這麼多年了,Amy始終沒有看見我。

她應該知道的,我一直在某個角落裡等她,況且我還知道她的秘密!

妹妹一腳把毛毛蟲經過的花叢給踩得稀爛,她做得理直氣壯,一點兒都沒有想到花也會痛。

一陣風刮來,玻璃窗啪呾地掉在地上,碎了,我的雙眼被風吹得幾乎張不開,我抖了抖身上的毫毛,一躍即跳進窗外的世界,我突然覺得每一個地方都變得很陌生,我想,是因為我從來不曾以狼的身形在這個世界流轉過,窗台下的花,已被吹得不成形了,我用爪子扒了一束花下來,啣在嘴裡,朝著山的盡頭奔去。

Amy換了一套禮服,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隨著她和新郎,一桌一桌地敬酒,我摒著呼吸,持續往深山裡狂奔,但是眼光卻始終無法離開Amy,她總會看見我的,我邊跑邊這麼不斷地告訴自己,我看見Amy在那群人裡越變越小,越變越小。

新郎站在離我很近的位置,舉起杯子,我的臉頰必須忍受他鼻口中,不斷送出的酸腐酒氣,萎縮的Amy站在他的巨大手掌裡,虛弱地跟著舉起酒杯,在場的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,Amy已經變得如此渺小了,他們只是自顧談笑,並很努力地把自己的臉和別人的臉揉在一起,變成一張張生產線上的統一規格產品,我感到一陣暈眩,不知是因為他們,還是因為新郎令人作噁的臭氣?

山裡的空氣,真的比我想像得還要清新?花、草、森林都有一股令人沈醉的氣息,還有石頭、泥土、甚至細菌。

我掙扎在深山和Amy之間,我不知該如何拯救Amy,或者說,拯救我自己,我覺得自己無論是奔向那一頭,結局都是一樣地不可窮盡,假使我就這麼放縱地飛向森林裡的原始大地,我知道我將會永遠地惦念著Amy,但是如果我就這麼停下來,那並不表示Amy就會看見我站在這裡。

忽然間,我的身體感到一種失重的狀態,黑暗快速地摩擦著我的每一吋細微,我發現自己竟失足掉進了一個佈滿釘耙的陷阱裡了!長釘穿過了我的肚腸,整個身軀扯拉著一陣陣難忍的劇痛,小小的洞穴裡,立刻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腥羶,我的意識逐漸昏沈。

我開始後悔自己,為什麼要來參加Amy的婚禮?但是事實上,又有誰能強迫我我來參加呢?這個婚禮,是一杯五月的雄黃酒,我不得不飲。

Amy終於看見我了,我從她黑色的眼珠裡,看到了一匹滿身鮮血、生命垂危的狼,我很激動,很多人站在Amy的身後,圍著我,不斷地指指點點著,他們一致地驚訝、恐懼、然後感到不可思議,只有Amy是一臉木然的表情,我看見她的額頭上,逐漸泛出了一顆顆細微的汗珠。

Amy凝神向前,緩緩地跨了一步,眾人隨著她的移動,讓出了一條路,新郎很緊張地攙扶著AmyAmy蹲下來,將手中的酒淋灑在我的傷口處,然後撩起禮服長長的裙襬,跪在地上,整個人朝我趴下,伸出她的舌頭,慢慢地舔噬著我的傷口,所有的人都張著口沈默了,新郎的臉逐漸地扭曲變形,如一顆紅漲欲裂的氣球,什麼話都說不出來,我安詳地閉上了眼。

媽咪牽著妹妹,妹妹牽著蝴蝶輕輕地走過了我的窗邊,媽咪撿起了一片碎了的窗玻璃,妹妹拾起幾枝窗台下殘敗的花絮,而蝴蝶則用她細嫩的腳,順勢從窗櫞的縫裡,勾拉出了一條鮮紅的絲線,我靜靜地看著媽咪、妹妹、蝴蝶還有這條紅線緩緩地穿過滿地的泥濘,而在線的末端,我看見了,彼得潘小小的屍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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