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篇文章裡的鋼琴家，是當初透過一位舞者認識的，她擁有旺盛的生命力和表現慾望，再大的難關對她而言，不過都是生命歷程中一次次的寶貴經驗，每每，我總是在思念她的同時，得到了最飽滿的正面提醒，以及內在的自我鼓勵，過去，我曾打算為她熱情擁抱鋼琴演奏的一生，寫一齣舞台劇，可惜後來沒有完成，但也因為這個緣份，我和她一起同台演出過，我還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和老董站在國家音樂廳的大舞台上演奏，很難忘！
）鋼琴家穿著一襲黑色的連身洋裝，和我約在溫州街的「黑森林」見面。
這是間很家庭式的餐廳，也很德國，鋼琴家如是介紹。
露天的桌椅搭上紅白的布棚，簡單大方的德式料理，不過最經典的還是那裡的手工蛋糕跟麵包，老實說，我愛極了。
過去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巷弄裡有這麼一家餐廳，雖然混雜著台北濕濕熱熱的空氣，露天座椅的安排並沒有那麼恰當，特別是夏天午後的戶外，熱得令人發慌，任誰也無心去體會什麼美食。
不過店主人選在這樣寧靜的巷弄裡，掛上招牌，想必是早已有豁出去的心情了。
鋼琴家介紹了這樣的一家餐廳，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過去長年都在歐洲巡迴演出，特別是德語系的國家，她幾乎待過十年以上的時間，所以當她看見台北的街頭巷弄裡有這麼一家典型的德式家常餐廳，她的異國鄉愁便很容易氾濫出來。
鋼琴家是個極度浪漫的成熟女人，優雅而古典的談吐姿態中，總還蘊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堅毅，她說，蕭邦是她的最愛。
其實，很多業餘彈琴的朋友，都會不自覺地愛上蕭邦，那自然浪漫流洩而出的藍色音符，一世紀以來，不知打動了多少聆賞者的心，學鋼琴，不彈過 一兩 首蕭邦，那算是辜負了鋼琴這樣美好的樂器。
但聽鋼琴家這麼說，卻是罕見的，特別是她說：「在歐洲好多的國家或城市裡，我多數只彈蕭邦。」
我瞇起眼來，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不算高大的東方女人，在歐洲一個亞洲人可以這麼風光地巡迴演奏，實在更少聽聞。
我不由自主地讚美起她的豐功偉業：「歐洲人的眼光很高，妳必定是一個偉大的東方鋼琴家。」
鋼琴家燦爛地笑了笑，揮揮手，然後收斂起笑容，回答我：「謝謝，不過我並不是一個偉大的鋼琴家，事實上，我彈得並不夠好。」
這一時之間的對答，讓我語拙，瞬間，我並不知道該如何接應下去？吸了口氣，我想我有些尷尬吧！
「歐洲人的眼光的確很高，但他們更尊重一個人對生命的投注與戰鬥能量，他們邀請我演出，給我很多的機會，其實主要的原因是在這裡。」她說。
「為什麼呢？」我終究忍不住地追問著。
「你知不知道每天我都會花很多的時間練習瑜珈，還有芭蕾舞？」鋼琴家逗趣地擺了個很誇張的姿勢，反問著我。
「妳開玩笑！」我說。
「我是認真的，因為我一直覺得彈鋼琴是一件這麼美的事情，很多人忽略了彈奏姿態的訓練，忘記了演奏會其實是一個總體加成、算總分的場面。所以我給我自己很多的時間來訓練『表演』這件事！」鋼琴家說著便把手輕輕托起，擺了一個似彈琴又像舞蹈的姿勢，然後又開口問我：「你看？這樣美不美？」
我點點頭，覺得眼前這個鋼琴家的邏輯很特別。
「歐洲人想看我彈琴，更甚於想聽我的音樂，但是我並不沮喪，因為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，終究完成了我的夢。」她說。
「很難懂？妳越說越玄了，妳不就是一個鋼琴家嗎？」我算是打斷了鋼琴家的解釋，直接切入了我最大的疑惑。
「其實，我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一個鋼琴家的。」鋼琴家舉起右手，伸出了小指頭，輕輕地動了動，然後繼續開口：「我十三歲才開始學鋼琴，世上沒有一個鋼琴家這麼晚才學琴的，十三歲，手指所有的發育都趨於僵硬，有太多的技巧是無法突破的。」
「但是，妳還是成為了一個鋼琴家哪！」我說。
鋼琴家點點頭，繼續開口：「我還沒說完呢！看到沒有，我的小指頭，你聽聽…。」鋼琴家把她的小指頭靠向我的耳邊動了動，然後我聽見有幾聲骨節的喀答聲，自她的小指頭傳出，我很驚訝地望著她。
「不要驚慌，呵呵，我天生右手小指頭畸形，這樣你明白了嗎？我所有的生理條件與外在環境都告訴我一件事，就是不可能三個字。」鋼琴家吐了口氣說。
「對不起！」我說。
「不需要這麼說的，現在這根小指頭已經是我的驕傲了，歐洲人爭相想看的，便是究竟我這個殘廢要怎麼把蕭邦給爬出來，你懂嗎？」鋼琴家撥了撥額前的瀏海，淡淡地說。
「苦不苦？」我又再度忍不住地問，這次胸膛裡多了些臆塞的酸處。
「苦！很苦…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，完成這個夢，歷經太多太多的挫折與磨難，別人練一個小時，我必須練八個小時，別人輕易突破的技術，我卻必須靠著瑜珈的身體訓練來鍛鍊耐痛的本事，你說，怎麼不苦呢？」
我沈默了，低下頭來，用湯匙撥弄著桌上的蘋果派，深怕一不小心，便會讓盈眶的淚水滲落而下。
「人生吧！其實很簡單的，我從不後悔的，因為在我十三歲那年從一個農家女，執意要學習鋼琴的那一刻起，我就認知到如果不這麼辛苦，我的生命會將更痛苦的…儘管這一路走來，我犧牲了太多太多，愛情、金錢、還有穩定的生活，但真的，我不後悔，因為，我的生命裡，一直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夢。」鋼琴家用手輕輕地托著臉頰，靜靜地望著不知名的遠方，深深地。
我抬起頭來，望著眼前這一個成熟的女人，終於理解了她的優雅背後，所散發出的堅毅是怎麼來的了，久久，我也陷入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沈思裡，莫名地感動著。
驀地，鋼琴家宛如大夢初醒似地開口，盈盈地笑了笑，然後對著我說：「是不是？反正就是豁出去了嘛！」
我凝視著她，瞇起眼來，也回以善意的一笑，點點頭，深吸了口氣，然後開口：「嗯！我懂，生命需要的是下賭的勇氣。」
鋼琴家聳聳肩，笑說：「對！儘管，最後妳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又驕傲又自卑的鋼琴家，也值得的！」
「嗯…因為…你是一個偉大的鋼琴家！」我誠懇地告訴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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